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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 (杭州二中桃李文学社文学转载)

文学转载:《偶像》

源于杭州二中桃李文学社第二期期刊

作者:501班 王川

基于原文,适配Markdown需求进行了些许小改动。
如版权方与原作者认为本转载有侵权,请电邮联系删除。

矛盾、对立、口罩、掩饰、自我。

“请一定要成为最真实的自己啊!”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在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早上广播通知傍晚会有大雪,将放学时间提早到了三点。我拉上书包拉链,瘫坐在座位里,发现裘轩不在自己的座位上。
几个男生在抱怨寒冷的天气,商量着谁去篮球馆先占下场地。透过水杉的枝桠,迷濛的雪雾柔软而毫无秩序地流动着。路上的行人被毛线衣高耸的领子裹得严严实实,保安亭显示屏上滚动的红字在不尽的乳白色中格外显眼,旁边是广场上的大喇叭心烦意乱地聒噪“尽快离校”的通知。
教室里的同学已稀稀落落的离开,裘轩端着相机从外面气喘吁吁的跑进来。我不耐烦地站起身,关掉身后的暖气,从过道上一排排辅导书中跨向前排。“裘轩,再不走就赶不上公交车了。”
“知道了。”他语气却仍旧平淡。“等我弄完。”我厌恶地听着他浓重的鼻音和漠然的语调,随手摁灭了电灯,走出教室。我听见身后忙不迭收拾文具的声音和略显沙哑的责备。“等我一下啊。”
我没理他,从裤兜里掏出随声听,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找到光良的《童话》。那是“流火”推荐给我的老歌。
同往常一样,裘轩没有找我攀谈,只是沉默着跟在我身边。我们撑起折叠伞,在风雪中艰难地向公交总站走去。冰冷的雪水渗进靴子,街边鱼贩摊的腥味钻进鼻孔,我烦躁地转过身,正好对上他混浊无辜的眼神。
裘轩是上高中后唯一与我同村的同学,要不是其他人大多住在县城里,我压根不会选择靠近他。这是南方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沿海小县城,县中的孩子几乎都是城里人,只有我和裘轩,每次放学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村口的公交站,再步行一段路回家。
开出县城驶上沿海公路,公交车平静下来,就连报站声也变得更加温柔悦耳。我打开车窗,粗糙的海风如父亲的手掌抚弄着我的脸颊,这让我在想象中感到某种安慰那种得不到什么的缺憾,似乎这样也能弥补了。
公路刚好穿过村子,在公交站下车后,我和裘轩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分开了。祖父的小三轮立在公路边,货舱上用乌麻布支起一个篷子,里面看起来干燥而温暖。毡帽下他的脸庞被冰碴子硌得通红,他有些局促不安地看我。
“你不去…跟你那同学打声招呼?”
“别烦了,我跟他又不熟。”
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两家并非有着从祖辈那里继承下来的友谊,不过是父亲在酒馆里喝酒,意兴阑珊之际,和某个酒友对上了号后为了显示亲热的冲动之举。
五年前的暑假,我第一次在村北见到了裘轩。
初次见面时他的模样早已湮没在往事的浮沉里了,只记得那时他的脸色蜡黄,瘦小的脸上满是营养不良的痕迹。裘轩他爸红光满面,见到我,便高兴地把我抱起来,用硬邦邦的胡茬在我脸上亲吻。他的唇舌间弥漫着烈酒和下等烟草的恶臭,我用高亢的尖叫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嘿,你还真是生了个胖大小子!”
我看到过小时候自己的照片,那是一种水灵灵的,招人喜欢的可爱模样。相比较于那时的裘轩,我家的物质条件相对宽裕,毕竟祖父在多年以前还在村口开过一家当铺和一间杂货铺,不时出去赚点外快,没有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从那以后,父亲就天天把我扔在裘轩家里,但是,自始至终,我都对他毫无兴趣。
他总是眼神呆滞,目光空洞,仿佛在思考什么很遥远的事情,不时地嘴角落下一滩涎水,可父亲却说“你看这孩子多乖”,要我多跟他这样的老实孩子做朋友。或许他的确只是和我性格不同,他也时常会在纸上写下一些我还看不懂的句子,用稚嫩的咿呀解释其中的奥秘。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那仿佛是一种很高级的技能,嫉妒,厌恶和烦躁同时支配着我。我开始欺凌他,侮辱他,他总是沉默着,并用一种奇怪的哭腔来回应我。我知道他生性软弱,从不肯把羞耻告诉父亲,于是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天我爸来到家里,看到我骑在裘轩的肚子上,把我直接扯下来,结实的把我痛揍了一顿。他的嘴里含混地咕哝着“你这么整我咋跟他爸交代”“你这小兔崽子还敢欺负他,别想活了”“我怎么把你赎回来”。
长大后我才从祖母口中得知,赌棍父亲赌光了手上的闲钱,最后只好把我当人质送到酒友家里。那时的友爱与亲情都是假的,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叠厚厚的赎金要挟彼此的工具。
再次回到裘轩家里时,我变得很冷漠。我没有再欺负过他,但也不再同他说话;他来找我,也只会得到冷漠粗暴的拳脚。我不知道等他父亲回来后我会不会受到惩罚。
可他的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那洪亮的粗嗓门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家里只剩下窒息一般的沉默,偶尔会听见母亲低声的啜泣。裘轩看起来依旧麻木,只是把自己沉溺于书籍中,仿佛未曾受到半点打击。 我家的当铺悄无声息地没了。
暑假结束后,我被祖父用三轮车接回了家。临走那天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坐在三轮车的货舱里回望。八月的溽热使我汗流浃背,穿着小褂的裘轩从屋里跑出来目送着我离开的方向,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辨出他微微挥手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变成一个黑点。于是记忆里那个滚烫的而又沉默的形象,随着十一岁的他消失在视野里而淡出了我的生活。
我久立在大雪之中回忆这一切,确认跟他真的只是“不熟”的尴尬关系,暂时勉强摆脱了这么多年对他爱答不理的罪恶感。祖父正在启动车子,我猛的回过神,爬进温暖的货舱蜷缩起来。车灯橘黄色的光晕泛着一圈淡粉色的反光,我望向身后一线混浊的灰蓝色天空,目光之下是一簇迟缓的,矮小的身影。
没有人接他,他也没有撑伞,他走在漫天沉默的雪中,仿佛只是人间一骑过客,现在他累了,要回到远处无声的黑暗中去了。

我回到家中,不出意料是一片死寂。
我锁上屋门,从枕头下掏出手机,顺势倒在床上。微信里空空荡荡,没有聊天框显示有信息。我无奈的抹去几条公众号上的红点,毫不犹豫的打开小红书。首页上给我推选的内容全是“冬季必吃”和“校园穿搭”等精致文案。我跳转到“动态”,这一周收到的“赞”是“99+”,这并不出人意料,随手点亮小红心不是什么难事,主要是私信和评论,虽然不多,我很乐意逐条回复。
我在小红书上的身份是“校园生活 blog”,主要是分享一些高中校园生活,偶尔也把同学和老师做成表情包。我的某一条动态里用烂大街的标题写道:“论高中生的精神状态…”,配上一段同桌在教室内跳骑马舞的视频,几天之内便收集到数十条评论。“哇,这是大佬的新乐趣嘛”“哈哈哈笑不活了”“七年前毕业的,现在学风这么开放了吗”…
有些网友私下里找我聊天。如果碰巧是同年级的校友,那就有意思了,跟他们聊天的时候我们可以互相从对方透露的信息中猜测彼此的班级和姓名,当然,大部分时候我都能猜个七七八八。
但是我从不让自己的真实姓名被他们知道。
“叫我云初吧。”我会打下这行字。
我享受这种给别人所营造的神秘感,这会带来一种全世界都在关心我的错觉,短暂而热烈。我越发坚信现实世界给不了我的,总能以另一种方式给我等价的馈赠。
接触网络后,网页上“鬼畜区”中的梗和网络用语逐渐占据了我的生活。从前我是害怕这些的,总感觉“坏孩子”才会天天毫无顾忌地挂在嘴上。后来我逐渐接受它们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周边的同学也是离开梗就语不成文,上高中后,我几乎毫无障碍的加入了初中几乎有些畏惧的集体。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也曾在和同学们因为某个梗大笑后冷静下来思考,“你在干什么?”好像很享受这种现世的欢笑,精神上却陷于空虚的漩涡,没有意志摆脱俗世中快感,却又没有勇气承认思想浅薄和学识肤浅的现实。
“有这样的困扰一定很痛苦吧?”
那时候是去年的十一月,我在私信列表里收到这样一条回复。
发表评论的人叫做“流火”,IP地址在本省,男性,15岁,看来跟我差不多大,估计是同年级的。我没怎么思索依着常用的网聊语气发去一条招呼短信。
“是校友咩?”
聊天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人中”,流火似乎犹豫了一会,一条新的消息通知出现了。
“猜对啦。”
我反复地看着那个突兀的句号,一般在网上聊天,故意把句号带上似乎总是意味着某种不怀好意的感觉。不过这家伙显然没有恶意,我只好猜测他大概不怎么上网。
流火的主页里清一色是朴素的文学分享,不同于我刷到过的网文博主,他的主页里大多是没怎么经过网络腐蚀的,近乎可以称得上是纯净的文字。有时他也会写书推,但基本上都是好句好段分享。他发的动态很多,几乎只要非工作日都会发,配图也很简单,无非几缕炊烟,几行飞雁,云层缱绻的天空。
看来是个文学少年,对周围的事物有着足够细致和深刻的体察,写熏风热浪,写秋风枯蝉,写小桥流水,写败菊残霜,海边生活的喧嚣在他的笔下消散,就像从前赤脚站在沙滩上,白色的海沙从趾缝间向后流泻,平静和温暖占据全副身心。只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元素放在一起,却也给观者带来一种被绝对力量所掌控的孤独,一种平静而冰冷的绝望。
放在我读过的那么多网络小说里,这应该是一个瘦瘦高高站在海风里的少年,白色的衬衫被风吹起,如同海上鼓起的白帆。他可以低下身子,把手浸在海水中,仿佛只是伸手就能捞起海上破碎的月光。
不对,不对。我自嘲似的笑着,作为一个文科生,我连做梦都没有忘掉晚上只有陆风。在所有的网友中,唯独流火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他发过的动态有几千条,但是没有一条能表明任何他身份的信息。我从列表的底部逐条翻阅着,最早的一条发布于2018年10月,从那往后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平静温和,主人公几乎从来不在照片中露面,只有一次,那是他的十二岁生日,他放了一张可爱的婴儿照片,但仅凭婴儿时期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是谁。我浑身燥热,第一次感到要输了。
一年过去,我竟然完全没有线索。
我心烦意乱的点开流火的动态,发现他居然更新了,时间是两分钟之前。
“穿过县境的长长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空的底端已经泛白,火车在信号站停下……”
配的图片是水杉在风雪中凌乱的曳姿。
《雪国》。川端康成的名作。
这段文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记得自己在一个狭小潮湿的地方读到过,好像还有人讲给我听…虽然我不记得了,但就像照片中的水杉一样,总感觉自己与之有某种说不出口的缘分。
“蛮有情调的。”我在私信里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我大概等了一个小时也没有收到流火的回复,有些疲困了,便把手机放下塞进枕头下面。那时已经很晚了,大概快到凌晨,窗外的雪不知停了没有,我躺在被褥间迷迷糊糊的睡着。 就在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屋外不知是谁的呼喊——
“北村着火了!快来人呐…”

噩梦一直缠绕着我。
火灾后我们在北村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屋宇房梁尽作焦炭,有些还在睡梦中的老人的没能来得及逃出来,被浓烟困死在房间里。还有些父母为了救孩子,也没能从火中走出来——裘轩的母亲被发现倒在燃烧的卧室里时已然没有了呼吸。
我想起裘轩。
我在村口的公路上发现了呆滞的裘轩,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在路上徘徊着,用毛线帽紧紧的裹着脑袋,身体依旧不受自制的抽搐。从小到大裘轩似乎都很平静,唯独这次,他却要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从恐惧中走出来。
他的脸上有几道泪痕,眼睛睁得大大的,紫色的嘴唇颤动着,仿佛在努力克制什么。
我不太能理解他的害怕。
我想起初中上化学课,初二有一个制取氧气的实验,那一次我跟裘轩同组。我把装置在铁架台上接好,要他用火柴把酒精灯点着,那时的他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绝望的,空虚的恐怖。
“不要,不要…”
他向后退去,声音比刚才更大了,而且看着那个被我点着的酒精灯,他沙哑的嗓音竟然滤出某种透亮。
班里的同学被他的怪异吸引了,纷纷往我们这边靠近。
“啊呀,连火柴都怕,什么废物啊?”“你是怕火吗?…”
几个好心的同学把看热闹的拉开,我也把那些平时跟我鬼混在一块的男生撵走了。裘轩缩在椅子上,眼里泛起泪光。
他好像很怕火。
恐惧驱使我离开这里,疯狂向家的方向跑去。我冲进房间把房门摔上,头埋在被子里。我不知道该把内心的害怕讲给谁听,下意识地拿出了手机,把我的心情告诉了流火。
然而更令我害怕的事情发生了——流火在线上消失了。

真正跟流火熟络起来是在去年的十二月,某一天,他突然叫出了我的真名。
“你是刘裕琛吧?”
我吓了一跳,毕竟已经很久人没直呼过我的大名了。“云初”这个网名就是由“裕琛”的首拼得来的。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因为那时我对流火一点线索也没有,我只好尴尬地回应着。
“啊,是的…你是怎么猜到的?”流火微笑着没有回复。
我后来没有再去深究他能找到我的原因,但是我很清楚,对于之后的我来说,这个人所扮演的角色注定要被改变了。
网上的流火很温柔。那时候刚好新冠疫情放开,学校提早放了寒假。我在年前就第一次阳了,躺在家里咳嗽不止。我没有要求家人来照顾,他们也怕会感染,我只好独自拿着手机排遣心中的孤独。
流火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他帮我解答心中的困惑,却又没有心理大师那种自命不凡的优越感,而是像邻家哥哥一样坐在床边,用慵懒而坚定的语调告诉我,他会帮我。
那时候我经营着两个账号,一个是社交的我,一个是孤僻的我,却也是真实的我。社交的账号上我从来不敢发长篇的文章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痛苦,在那个账号里只有“哈哈哈”“笑不活了”“绝绝子”,那是一个 交浅缘浅的地方,却是认识大部分人的交际广场。孤僻的我的圈子里空空荡荡,列表里最多的时候只有几个好友,初三毕业的时候我发现大部分人都把我删了。
我记得曾经的我不是这样的。那时的我抑郁,孤独,敏感,情绪阴晴不定,对文学的喜爱支撑着没有朋友的孤独。初中的时候我只有一个账号,里面用抒情的文字记录着每一天变化不定的情绪。文字如同安全的胞衣,因为我深信在这个世界里,灵魂是自由的,而我也的确一直在文字当中不羁地享受着这种自由。
但是后来我变了。
“我逐渐沦陷在网络诱惑力最大的泥塘里,那些鬼畜的表情包和视频漫画给我一种强大的刺激,那是文字所给予不了的。倘若文字是能治愈疼痛抚平伤痕的良药,那么这些东西就是让人躁动不安的兴奋剂。
起初我发现自己好像摆脱了痛苦,每天只要装作无感地发一些动图就能缓解有文字解释不清的尴尬。我从初中的窒息中解脱出来,好像站在了人群之中阳光之下,却在光明之中陷于失明的困窘…我很矛盾,因为我发现我因为这些而变得低级趣味,却又难以摆脱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我真的很矛盾。”
我在网上毫无保留地向流火倾诉着自己的痛苦。我相信他是能明白的,没有理由,我只是这样盲目的信任着。
对面流默良久,聊天框亮了起来。 “所以…这就是两个矛盾的你在相互斗争啊。他们都是你,却也不是你。”
“就像你性格的正反两面,你既渴望拥有深邃的思想和平和的心态,却又渴望被众人簇拥的愉悦和受人瞩目的虚荣,你不能否认这两个你都是你。”
我静静的等待着他的下一条回复。他打字很慢,但是我很有耐心地等着。
“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的好人或是坏人,也不可能有人是完全的俗人或清客。云初,你把人设绑定的太死了,你觉得初中时是忧郁的文学少年的人设,就不应该表现出任何快乐;你又觉得现在你活成‘搞笑男’的人设,就注定没有办法再静下心来思考过去那些艰深的问题。”
“你所以为的那种人生叫做人设,因为只有人设才会在长期一段时间里呈现出某个单一的特征;我们的人生注定是由无数不同的人设所构成,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的人性复杂而深刻。”
“我们的疲惫正在于我们努力地把自己过成单一形象的人设去迎合某些别人的看法,但是我们注定是完整的,具有自由意志的人,身上某些与生俱来的禀性,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某一天彻底爆发。而我们人生的丰富,也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设在操纵着我们的思考产生无数不确定的结局。”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身上不同的人设,不拘束于任何一种设定,勇敢的去赋予每一段人生更立体的体验–你可以既是文学少年,也是搞笑大师;你可以既是个俗人又是个清客,他们都是你,你可以是他们任何人。”
“不要逃避,云初,就算是偶像也不可能是完美的存在,那些光洁的表面上身上也会有瑕疵。”
聊天框突然暗了下去。
“我也曾经有一个偶像,在我眼中他就像光的存在。现实中的我因为肉体的重量而被束缚在地面,因此只有仰望光才能获得力量和勇气…他是我理想中的模样,也是我永远无法达到的地方…”
“别用单一的人设束缚住自己,云初。我们的人生无限,也不应设限。”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流火。我感受到他文字中的温度,却也看到了他的无奈和痛苦。想必他那温和的笔后,也掩藏着莫大的悲哀吧。
流火成为了我的偶像。我渴望有一天能像他一样坦然面对缺陷和遗憾,当然,也有别的原因–我好像在流火的话里,找到了对过去自己的救赎,那个我思考了三年也得不到的答案。 我记得初中时账号的列表里曾经有过一个女生,是那时的校友。她的成绩不是很好,在我某条小作文下面,她点了赞并跟我在私信里聊了很多关于人生理想的看法。我就像现在的流火一样,鼓励她,安慰她,甚至分享自己的学习笔记…终于,她在月考中翻身进入全班前五,她欣喜若狂地向我表达感谢……
那时的我就像现在的流火一样,是她生命中的光。不同的是,我们早早地交换了彼此的名字,她提出想要在线下找我见面。我答应了,我以为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这次见面也只不过是新一段友情的起点。
那是秋天某个周五下午,我趴在楼梯口附近生锈的栏杆上。我看见两个姑娘朝我这方向走来。我们约定的地点就在这里,我瞥见其中一个姑娘跟闺蜜打了声招呼,朝我这边走来。那是个相当精致的姑娘,一看就知道家庭条件优渥。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摘下了口罩。
“你…是云初?”
她的失望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看见她把口罩毫不犹豫地拉上,“这是给你的礼物,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关照。”她似乎是想表现出最后的客气,把台小数码相机交到我手里。 “我还有事,先走啦,网上再聊。”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到楼梯角,听见教室里的笑声——
“哎,我跟你说啊集美,那个云初我看就是个变态吧,一个小乡巴佬还敢教训我啊真是笑死了…他又肥,还蠢头蠢脑一副不会讲话的样子,看着就让人恶心。我真是白瞎了眼了还跟他聊…一副猥琐油腻的样子,真不知道要是他拿我的隐私要挟我怎么办…”
“那你干嘛还把相机送给他?”
“哎呀,那只是为了跟他撇清关系啊…防止以后他再来缠着我。早知道是这种人渣…”
我听不下去了,感觉有某种什么东西要流出眼睛的冲动,羞耻和被欺骗的感觉让我终于在楼梯间里崩溃大哭,那好像是一种幻想破裂的空虚,又是对于友情的绝望。
“啊,谢谢你啊…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就那个人渣…”
这种被背叛的感觉令我猝不及防。
秋天冰凉的风从楼梯口吹进来,周围的教室里传来放学时欢快的热浪,而我只觉得凄凉。我躲在楼梯口,没有人来找我,也没有人安慰我,我花了很久才从受到的巨大打击中走出来,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路上已不见穿着校服的学生。
“你真是个愚蠢的东西啊,居然还真的相信别人会坦荡地接受丑陋。”我自言自语着。
今后,再也不能把真名告诉别人了。
我想以完美的模样盛放在所有人心中,我不想在任何人心中枯萎。
流火,你错了。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人能接受有瑕疵的偶像。我在聊天框里打下这句话。
但我没有发。
我不想告诉他。
“请叫我云初吧。”
我在一个新的聊天框里打下这行字。

祖父站在房门口吆喝我去跟裘轩告别。裘轩的家已经在大火中烧毁了,他准备去北方投奔亲戚。那家亲戚据说也很穷,是个北方沿海的小县城,家门口也有一片未被旅游商业化的沙滩和蓝海。
我在公交车站看见了精神萎靡的裘轩,他蔫蔫地靠在村长怀里,似乎还没有从火灾的阴影中走出来。老村长似乎想缓解缓解一片死寂的尴尬,便像许多那个年纪的老人一样开始念叨早些年的事。他举着烟斗的手耷拉下来,有些老人知道他要开口了,便饶有兴趣地往这边倾了倾身子。
“哎呦轩子啊,想想你们当年来咱们村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哩…”
我有些不耐烦,我知道这些老人们似乎总是摆出一副回忆过去年轻岁月里的样子,谈论着往昔的陈芝麻烂谷子,好像还沉浸在过去给他们带来的美好梦境中。我讨厌这种回忆往昔的感觉,那总是让我联想起自己的过去,在回忆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时,我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而他们却乐此不疲。
“就是可惜了你爸…哎呀,走得早咯…”
“不是吗…轩子他爸也该怪可怜的,喝酒赌钱也就算了嘛,居然还跟琛子爸混球在一块…”
“好了嘛,出了人命,孤儿寡母哪门子过活么…”一个大婶接过话茬,有些愤愤不平地抱怨着。我本无意参与谈话,可是有一个词好像却击中了缺乏父爱的我内心的柔软。
我太想知道爸爸的过去了。她说琛子爸…出了人命…
尘封多年的回忆突然被打开,我想起幼年时裘轩母亲在厨房里的啜泣,她脸上平静而绝望的眼神与儿子一模一样。她好像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喜怒哀乐,只是行尸走肉的活着,就连儿子也变成了一个到处受人欺负的哑巴…
“三妹你再胡说,老子把你嘴撕烂,脑壳掀了!”祖父怒不可遏的吼叫如炸雷般在我耳边响起。”
“好嘛,那今天就把话给讲明白哈——趁着你琛子在这你给大家解释清楚嘛.你自己做的事你孙子最清楚,你问问他那年暑假在哪活嘛…”
村长似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急忙劝阻,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拉开他的阻拦,唇齿之间却吐不出一个字…
“你们不都清楚得很嘛,就是瞒着这个娃娃,你当年卖掉琛子啷个一点也不心疼哪?你自己说的私了私了,私了个屁…”
老村长厉声道:“够了,三妹,今天是来送行的,不是来吵架的,提这些伤心事做啥子哦…”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完美受害者的嘴脸,一个伤心欲绝的爸爸,还带着一个孙子…他哪有颜面面对他家祖宗!我非要让轩子走之前把事情弄清楚!”
我看见祖父面色潮红,深深凹陷的眼眶里落下几滴眼泪。此时的他几乎是在恳求不要把秘密说出来。
我从小就仰视祖父,我在他身上找到了某种父亲的感觉,某种可以信赖和依靠的安全感,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无比高大,虽然长大后叛逆也会对他表现出不耐烦,但我从未质疑他的身上也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流火,你是对的。

七年以前。
裘轩一家住在县城里。小裘轩虽然瘦瘦小小,但是眼睛很大,炯炯有神,再加上他可爱的小奶音,周边的邻居都很喜欢他,外婆和母亲也宠溺着。八岁以前,他的所有生活只存在于他家所在那幢灰青色砖楼。
可是命运总是会把某些提前馈赠的礼物以更高的价格收回。
八岁那年家里的一场大火毁掉了一切,那场“原因不详”的大火。
他只记得他被困在狭小昏暗的儿童房里,他在呛鼻的浓烟中声嘶力竭地尖叫着,眼睛在火光的熏风中蒙上一层雾霭。他被一口浓烟呛住,猛地咳嗽,只感觉喉咙里什么东西仿佛在抓挠着。他想发出高亢的尖叫,这一次,却失败了,而且是永远地失败了。他在令人骇惧的火光中感到一阵阵眩晕,屋外的狂风把火焰向床边吹去。
不可能逃出去了…
他抱着一个小熊玩偶在门口蹲下,感到头脑昏胀,四肢麻木,眼睛被熏出眼泪。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昏死过去的时候,他能感到母亲冲进了房间,用一条毯子裹住他柔软的身体。母亲抱起他跌跌撞撞地向门口冲去。浓烟弥漫的屋里火光冲天,毒辣的火舌舔着家里的家具,外婆的房门紧闭,上面被烧出一块黑色的印迹。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成了哑巴。
母亲疲惫而绝望的摇晃着他的肩膀要他说话,可他张开嘴“啊”了半天也没能吐出一个字。他迷茫而漠然地摇着头,喉咙里只能发出乌鸦一般的嘶鸣。裘轩扭过头,看见母亲身后的空地上摆放着几个朴素的花圈,外婆在一张黑白的照片里安静地微笑着。
后来的一年恍恍惚惚,母亲带着他在陌生的医院里奔走。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他能正常地刚跟别人交谈,虽然嗓音依旧低沉沙哑,偶尔还带着难听的滑音,但好歹不是个哑巴。他也看见母亲枯瘦的脸上有了些精神,好像生活中的一切真的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结束了。
当他看见母亲被一群汉子从房间里拖出去时,他明白,又结束了。
短租房里这段美好的生活就像梦一样,转瞬间便破碎了。
父亲赌光了家产,被讨债人狠狠揍了一顿,他居然把租房的押金赌了出去。父亲一边喝叱母亲要她动作麻利点,一边谄媚的向讨债人保证各种天方夜谭的要求。
三个人站在暴雨中的大街上,那时是晚上,鹅黄色的路灯在街边闪烁,他借着灯光混着雨水咽下一口冷硬的馒头。母亲揪住父亲的衣领问他今后怎么办,他看见父亲一把把母亲甩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后,父亲回来了,要他们收拾收拾东西去新家。
“家?什么家? 家…在哪?”
他指着地图上县里头一个小村子。
“打牌赌赢了,那蠢货交不起债,说他家在这村,村北的房子归我了。”
“明天一早跟着我到乡下去,以后咱们就住那边。这样,咱们就能过上一段稳定的生活了。”
裘轩看着母亲脸上不由自主的喜悦,内心深处却迅速地涌起一阵恐惧。他直视着父亲那黑得如同深渊般的眼睛,好像父亲又要把他的生活拖进怎样的不确定中。事到如今,他明知这是个陷阱,却也只好听从父亲的所有指示。
真的还能有稳定幸福的生活吗?他很想问,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明白,自己的沉默是理智的。

此刻的裘轩冷漠地望着几个正在谈论往事的老人,好像也不打算争辩什么。祖父原本平静下来,讲到这里,却突然粗鲁地打断了。他挥挥手要我离开,我第一次看见向来温和的祖父露出如此狰狞的表情。
三婶却没有这个意思。她狂笑着,指着爷爷的鼻子大骂。
怎么了,老头,你现在怕了?哈哈…杀人犯不都该很勇嘛,你咋怕嘞?
我就要讲,轩子今天走了他还不晓得嘞,他爸爸不是死的冤嘛。也是,催债人的敲门声,能把你脑壳都掀翻!
这我知道。
催债人的敲门声,我是知道的。
五年前,搬到村子里的裘轩他爸就是这样叩响了我家的门。
明明已经把村北的房产给了他,他却依旧穷追不舍像个无赖一样频繁光顾,他动不动就拿走一副手套,一瓶酱油,母亲想要阻止他,他就像个泼皮一样又着腰吼叫,好像因为欠债就可以随便拿我家的东西。
“反正欠那么多钱也还不清,拿你家一点东西用用怎么了?你有本事报警啊?警察才不会管你们这种赌徒,自己欠了债还还不清倒敢对债主动手动脚了…”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很久。
放暑假那天,我把书包扔在沿海的公路边,顺着长满苔藓的路牙子朝海边走去。凉爽的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混杂着高温下柏油马路和海浪淡淡的腥气。几个男生光着膀子,在阳光下的沙滩上打闹,起伏的海浪打湿了身体透出丝丝凉意。我湿漉漉地回到家,就看到裘轩他爸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
“实在没钱…就把儿子交来吧,看着长得还行。”
我有些惊恐的盯着他,虽然没有弄清楚他想要干什么,屋里的祖母猛地捂住我的耳朵把我拽进屋内。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我看到屋外的母亲似乎正在愤怒地指责什么,一阵无耻的坏笑从外面飘进来,我瘫软在床上,刚刚玩耍时的欢愉全都消散,只剩下无力感席卷全身。
“实在不行…不不不,当时不是问过你公了私了的吗,你非要私了那就没办法咯…”
我看到蜷缩在神龛下一片阴影里的祖父,他叼着烟斗,目光阴沉。
我隐约感觉,要出事了。
果然。
父亲把我送到了裘轩家里,第一次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要听话哦,否则你就回不来了…爸爸只是把你暂时安顿在这里,很快就会接你回去的哦…”
可能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心想。
我正式搬到他们家去之前,祖父满脸笑容地邀请裘轩他爸一起去钓鱼。祖父诡异的笑容下是某种深不可测的决绝,但是我知道裘轩他爸并没有看出来这一点。头脑简单的他欣然应允了,约定好钓完鱼后就去喝酒…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祖父依旧是个慈祥的老头,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布褂,和老友谈笑风生,按时来学校接我放学。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村里人都心照不宣的沉默着。没有人再去讨论过这种事,因为大家都不愿相信朝夕相伴的祖父会做出那样的事。
可是我现在知道他做过。
我看到祖父怒火中烧的眼神和紧紧握住的拳头,却又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的靠在公交车亭的柱子上。裘轩薄薄的嘴唇搐动着,冰冷地直视着我。我突然想起初二那年的化学课上那个害怕“镁的燃烧实验”的同桌。“镁在氧气中剧烈燃烧,放出耀眼的白光”,他尖叫着跌坐在椅子上。我看清楚了那是裘轩的脸庞,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应激性创伤综合证。
这就是裘轩害怕火的原因。
作为与他接触最多的同学,我应当做的是让他靠在肩上好好的休息,用体贴的言语安慰他,让他尽量不去想刚刚所看见的那一幕。可我没有选择这么做,我选择的是站起身和其他人一样做一个旁观者,无情的奚落他如此软弱无能。
火…
“早日炎炎火正炽,赤焰烧空日色红。”流火在三年前火灾发生的同一天曾经有过这么一条动态。“此生我唯一真正害怕且不可抗拒之物。四年了,我还是没有走出来。”
流火害怕火,还有他笔下的那场火灾……
我的脑子像是被猛地受到重击瞬间清醒过来,一个逐渐成形的猜测慢慢的在脑海中浮现。我不敢相信也抗拒相信这样的事实,我试图否定自己,可是——
《雪国》。裘轩家那个潮湿的小房间里的《雪国》。
在线上消失的流火。现实中拿不到电脑的裘轩。
怕火的流火。怕火的裘轩。
大雪那天端着相机跑出去把镜头对准杉树的裘轩。动态更新里流火发的杉树。
已经猜到我的身份的流火。
高大的流火,卑微的裘轩。
老人们依旧在吵架,但我已经明白了。我感到一阵眩晕。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看见裘轩此时已经登上了公交车,他回头看见我狂奔的身影。似乎有些惊讶,却并没有等我。
我向前奔跑着,看到裘轩趴在车窗上紧紧盯着我,手上攥着车票和户籍登记本。我知道他要走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想说的话——很多年前那种网络与现实的落差带来的深深伤害再一次出现。
我意识到我伤害并永远失去了他,就像当年那个女孩失去了云初一样。那个女孩毫不留情地伤害了我,我毫不留情地伤害了他。
我本来以为知道了流火的身份才会赢得久违的释然,可我依旧痛苦,因为我无法接受现实中的他庸俗木讷,我讨厌他平淡无奇的语调,我厌恶他乌鸦一样嘶哑的呼唤……与流火和裘轩的记忆同时翻江倒海,刹那间我好像想起那年我骑在他身上欺凌他,我想起在深陷于抑郁时在网络上依靠他,我想起他发的每一条小红书动态里那种苍白的绝望感……我强迫自己相信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一个是光芒万丈的偶像,对为人处世有深刻的思考,另一个是被命运击败的的俗客,只会哼哼唧唧抱怨的懦夫——他被我所深深喜爱并信赖着,却也忍受着我的冷漠和欺凌。我不相信这只是两种人格,他们在现实中的统一让我陷于撕裂的痛苦和幻想破灭的绝望之中。
流火是他,裘轩也是他。他们都是他,是他身上一个单一的人设,而我们的人生,正是因为有不同的人设所操纵而充满不确定性。
流火,你说得对。我们都得学会接受偶像的暗面,不管那个人是谁。
我在马路上摔倒了,公交车朝着北方县城的方向驶去。
冬日的北风冰凉,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流火突然上线了,第一次在聊天框里主动找我。
“云初,我们见个面吧。”
见面?那样也就是说,流火,没有离开啊。看来之前脑补的那些可能都是假的了,也对,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呢。我一边自言自语道,说不清心里是释然还是失望。我顺手在聊天框里打下一行字。
“好呀,在哪里见面?”
对面传来了一张图片。
“就在这个海滩吧。”
我点进去看了一眼,愣住了。
照片中是我每年暑假常常去玩的海滩,细腻的白沙和宝蓝色的海水就像是童年这幅画中的一部分一样,我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我甚至依稀能在照片上看见自己和小伙伴们嬉戏打闹的身影…
“晚上九点。”
我回复了一个“好的”表情包。然后关掉了手机扔进床头柜里。
怎么样?紧张吗?这不就是你绞尽脑汁想要猜到的结局吗?为什么现在又不满意了呢……
我如约在九点钟来到了那片沙滩。雪初霁,夜空敞开宽阔的棉袄,孔雀蓝色的肌肤上镶嵌着数不尽的星星。我想起那年暑假曾经和裘轩从窗户里数外面天上的星星,他数得很慢,但是看起来似乎很激动,甚至说话的声音也高了八度……
今天他会不会这么激动呢?
我正在思索着,眼前出现一个瘦小的黑影。他走得很慢,但是我能看出那好像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步伐,脚步声在只有海浪声的夜幕下嗒嗒作响。
我看到了,真的是他,裘轩;不,是流火。
我曾经以为他是一个瘦高的白衣少年,剑眉星目,嘴角微微勾起便是月光的笑意,但他不是。他是裘轩,一个小个子,塌鼻子,有着嘶哑的嗓音和永远病恹恹的眼神。
在跟他面对面的那一刹那,漫无边际的羞耻感涌上心头。他知道我所有倾诉的秘密,也明白我内心无法接受偶像崩塌的痛苦,他也曾经被我嘲笑被我欺侮,可也是这个人给了我这辈子最深重的救赎。我宁可看到他破口大骂,扬言威胁,他可以把这么多年失去父亲后的痛苦一并归罪于我,但是他没有。裘轩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温顺,甚至这一次带着某种感情。他张开手臂,带着笑容——坦然平和的笑容,好像在现实中受到的打击都不曾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一样。
“看到这样的流火,你一定很失望吧。”
我紧紧的抱住他,他哭了,我也哭了。这么多年错过和失去的一切,让我抛弃了往日对他的厌弃,胸中只剩下澎湃的暖流在汹涌。
“你为什么不恨我?”
“因为…我理解你的矛盾,但更重要的是——
我羡慕你。从第一眼见到你开始。”
“什么?”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真的吗,你真的羡慕我吗?你那么强大,那么完美,为什么还会羡慕我…
“你从小就长得白净壮实,活泼可爱,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那个时候很想跟你交朋友…但是,你好像不太想搭理我。”
“我羡慕你有一副大嗓门,当我趴在窗户上向外眺望,总能看到你和一群小伙伴光着膀子在沙滩上奔跑。你兴奋地大吼着向海中奔去,沙滩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足印…”
“那时的你在我眼中就像是光的存在——用你在网上的的话来说,那是能摆脱现实束缚的精神寄托。我是那样的仰视你,我觉得你简直是完美的,甚至偶尔的粗鲁都会被我美化成男子气概的表现…你是我理想的样子在一个关系亲密的人身上的投射。”
“直到你开始欺负我。”
八岁的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最羡慕的人也不过是个平凡的俗者,他身上的冷酷,暴戾和变化无常一并展现出来。那时的裘轩就好像看见了光的陨落一样,原本的喜好全都成了笑话,原本的寄托化为空虚。他原本把这个人看作理想中完美的自己,以此来慰藉现实中不完美的自己,他把全部对美好的渴望寄托在他身上。现在他消失了,只剩一地虚伪的,华丽的残骸。
“但是我也想要感谢你,因为…是你让我明白了,人,和人设是不一样的。”他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直视着我,眼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也意识到,我们注定都不可能用某种单一的人设活在这世上。在告诉我当年你在两种人设之间徘徊的时候,我对这一点有了更深信不疑的意识。因此,我不再奢求任何人以完美的人设出现在生命里,也不再苛责自己像别人一样拥有优美的嗓音和开朗的性格。没有人能无时无刻不保持微笑,善良和优雅,坦然接受每个人身上不同的阳面和阴面,才是对自己和别人最大的尊重。”
“你就是你,你是侏儒中的侏儒,至小中的至小,但你是一切。”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我想起初中时那个因人设崩塌而躲在楼梯间里痛哭流涕的自己,想起高一那年流火在私信里说自己曾经的那个“不完美的偶像”,想起在明白流火和裘轩是同一个人时的绝望…我发现我对每一个人,包括父亲,祖父和自己,都带着某种有失偏颇的刻板印象。我狭隘的把人理解为单一性格的承载体,用标签来规训印象,然而这样的生活很疲惫,仿佛总是提心吊胆,害怕一直信赖的人突然有一天露出另一副面孔,更害怕自己会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展示出真实的模样。我们甚至没有办法强迫自己永远迎合某种特定的人设,更不用说强迫别人,所以我们只能学会平和地接纳别人与自己都有的真实和虚伪。
人性就像一件复杂的古希腊雕塑,有其深刻,匀称,美丽之处。
“所以…虽然今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但是我不想说,‘祝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想说的是——
请一定要成为最真实的自己啊!”
我看着开往县城的末班公交车消失在黑暗里,浓重的墨色从未像此刻这般温柔,一团一团灰色的云朵在天上向远处飘去,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城堡,带着我们去往未知的远方。我聆听着自己的心跳,我明白,自己终于和过去的痛苦和解了。

我再一次点开流火的首页,上面的IP地址已经换成了北方沿海某省。
无意间翻到流火叫出我真名的前一天,那天我发了一条动态,照片中是一年前在教学楼拍摄的雪景。我发现旁边的走廊上有一抹无意间被拍进去的人影,他好像发现了我,冲我这边扭过头来。
那是裘轩。
他的脸上好像是某种惊喜的笑意,漾开在脸上,看起来好像很温馨。
大概在看完我发的动态后,他就立刻知道我是谁了吧。
我没有找他聊天,而是把他的首页背景复制下来,挂在了自己的首页上。
“欢迎光临我的世界
你所见即是我,好与坏,我都不反驳”
我退出来,正准备随手删掉小红书,一条新消息从列表中突然跳出来。我看着那行似曾相识的文字,眯起了眼睛。
“学长,你叫什么名字呀?能告诉我真名吗?”
我想了想,在键盘上打下一行字——
“高二六班,刘裕琛。请叫我这个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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